大山深处，那些“不拱白菜”的年轻人

编者按：本文转载至微信公众号“首席商业评论”作者“冯云飞”，贝壳投研经授发布。

临晨三点起床，披星戴月的赶往机场。我一向睡眠极好，一挨枕头就着，困了到哪都能睡。这次却无论在出租车上，候机大厅，还是飞机上，都睡不着。脑子里面总萦绕着一种不安。 

这次行程的终点是贵州省毕节市，地处黔西南云贵高原。2020年国庆档影片《我和我的家乡》中有一个故事便取材于黔西南。《天上掉下个UFO》中黄渤饰演的农民科学家做出那么多的发明，就是是因为年少时的一段爱恋，明明两人隔山可见，但是却因为崎岖的山路、不发达的交通阻隔了十几年。而我，与黔西南的山路也很有缘份。 

大山里的孩子

我第一次驱车走进毕节的大山就是去走访贫困学生的家庭。看着地图上只有百来公里的路程，我们足足开了6个多小时，不知绕过了几座大山，不知转过了几千个弯，最后在大山的最深处找到了要走访的孩子的家。孩子的父亲外出打工，母亲早已远嫁他乡，孩子和他的兄弟姐妹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住在大山里的土坯房，进城一次差不多要折腾一天。多亏在市里工作的叔叔经常照顾他们。问起有多久没见妈妈，孩子说好多年没见，声音已是哽咽。

那年，我们的走访便从这里开始。 

我们兵分三路，用了两周的时间，走访了上百个家庭，最后选出54个孩子，进入毕节一中的弘毅班。这些孩子都初中毕业，品学兼优，但是家庭贫困，大部分家里是国家精准扶贫户，单亲家庭很多，也有的父母双亡，父母能有一方外出打工每个月赚三四千抚养几个兄弟姐妹就已经是很好的了，根本无力负担高中的学费生活费。进入弘毅班的孩子，我们会给予生活费的资助，学校也会减免部分费用。

自从有了弘毅班，那个叫毕节的地方，就成了我们心里的牵挂。孩子们都特别努力，而他们在成长过程当中所要承担的也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有一个名叫杨逸飞的孩子，中考成绩很不错。但家里是低保户，也是精准扶贫对象，因为家里实在太穷，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离家出走，再没回来。爷爷70多岁，有精神疾病；父亲在家务农，有时在外做点零工，贴补家用。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也在念书。逸飞本来是很符合弘毅班录取条件的，但吃亏在不会表达，连讲话都有些困难，和家访的志愿者聊天时只是嘿嘿嘿的笑。几位志愿者讨论再三，最后还是录取了这个孩子。开学的第一个学期我们邀请了老师给弘毅班做心灵成长的培训，惊喜地发现，逸飞在培训过程中有明显的变化，心打开了很多。班主任数学老师也发现这个孩子在数学上很有天赋，一直鼓励他。如今的逸飞早已不是那个结巴口吃的孩子了，给同学们当起小老师来讲得头头是道；成绩也从入学时的中等，突飞猛进，名列前茅。逸飞的目标是浙江大学，我衷心希望他能如愿以偿！ 

另一个叫王翔的孩子也令我印象深刻。他家里兄弟姐妹五人都在读书，全靠父母务农的收入，学费基本上都是靠贷款。王翔入学时的成绩在班里是靠后的，但他特别上进努力。成长培训时恰巧分在我的那个组，就更熟络些。他是个特别可爱的小男孩，说喜欢航天航空，将来想考北航。疫情期间，孩子感觉自己没有学习好，对不起帮助他的人，得了严重的强迫症，甚至一度出现了轻生的念头。班主任和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齐上阵，配合药物治疗，加上他自己本身所展现出的极大毅力，最终战胜了心理疾病。轻装上阵的他，成绩一路高歌猛进，上升到班里的前十名。毕业那天见到他，小翔开心地跟我说，他个子都比我高了。 

因为家庭的经济情况实在太过窘迫，有几位同学甚至一度要在中途辍学，最终在老师和学校的帮助下都留了下来。孩子们的情况林林总总，求学之路坎坎坷坷。令人欣慰的是，弘毅班整体的成绩都很不错，在全校同年级33个班级里能够排到第6名。班主任老师说，班里90%的孩子们应该都可以上一本，剩下都有机会上二本。 

2021年6月，第一届弘毅班的孩子们参加高考，我们也激动且紧张着。几人相约要在孩子们高考结束的那刻去迎接他们，让他们第一时间看到我们，每人要为孩子们准备一段话，作为送他们走出高中校门的礼物。 

说实话，我不觉得高考是一锤定音的重要。我已年过不惑，自己的经历，同龄人的经历都看过太多。后来因为一直做管理教育，高管教练，职业发展，也算略有发言权。见过太多国内外顶尖名校毕业的、极其聪明的学生到后来也无非归于平庸，围着房子车子打转；也见过不少起点低很多的人凭一己之力走向成功-不论是世俗意义上的还是自己内心认可的成功。 

但是我们不约而同的很担心，这些孩子离开毕节离开家乡，离开单纯的学校环境，他们会遇到什么？他们是否能够承受在大城市里和同龄人贫富差距对自尊带来的挑战？是否能够接纳这个世界带着有色的眼睛看待乡村来的孩子？是否会因为看到有一些人虚伪势利不善良就对社会失去信任？是否能够渡过他们未来人生路上可能会遇到的种种的公平或不公？我们都知道这个世界不完美，但是即便过了不惑之年，对很多事情的承受能力仍然有限，我们又如何能够要求这些十几岁的孩子已经做好准备迎接这一切？ 

那些决定命运的因素

前阵子衡水一中张锡峰同学演讲引发了热议。我特地上网听了全文，顺便百度了一下什么叫拱白菜，结果把自己吓了一跳。又看了很多人对于演讲的评论和解读，吓得更厉害了。惊吓之余，又多了很多担忧，对农村孩子的误解如此之多，他们的人生路上岂不是又多了几分坎坷？！

感觉这是该谈一谈命运的时刻。人的命运有太多先定条件，我们自己能掌握的到底是什么？ 

我觉得，决定个体命运的有三大因素。

 环境：

我们出生的社会、国家、城市、家庭、甚至区域都在影响着我们的命运。这些影响不仅是物理上的，我们有什么样的原生家庭，用有什么样的财富基础，上什么样的学校，有什么样的师长同窗，交什么样的朋友，都影响着我们人生的旅途；更重要的是这些环境、经历对我们内在的设定，对自己下意识、潜意识的影响，这对人生的影响更为深远。心理咨询师在对客户进行疗愈的时候通常都会找到童年时的经历，而这些经历能够以某种神奇的方式影响着人们的潜意识以及后来的一些行为反应。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个性、需求、渴望、价值观一无所知，就会被内在或者外在的环境左右，环境推他向左就向左，环境顺他向右就向右，环境就会决定他的命运。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一生都顺着命运的洪流。 

自我：

这样说可能比较抽象，但是如果当一个人意识到他本人是一个独特的、与众不同的个体，有自己的个性、需求、渴望、价值观，就会在即使有环境的左右下，也能做出自己内心的选择。他们不随波逐流，不相信命运天定，他们是能够冲破社会之网的佼佼者。美团的创始人王兴从美国辍学回国创业，拼多多的黄峥当年也放弃大公司微软的offer去了还名不见经传的谷歌。如果你认为他们都离普通人太遥远，我有一个身边的例子，当年帮助我们对接毕节一中的一个大学生，是毕节人，他本人也是助学项目的受益者。小学到初中学习成绩都不好，初二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再这样下去，可能连高中都考不上，未来的人生也可以想象。就决定从初一重新读过（这应该是很少有人能够做出的决定），这一次他的成绩突飞猛进，初中毕业，他考上了贵阳省会的重点中学。现在是清华大学的博士。然而，这部分人数量很少。了凡四训里有云“命由我做，福自己求”，“一切福田，不离方寸；从心而觅，感无不通”，说的就是命运和福分其实都是自己决定的，但是要向自己的内心去求，而不是向外去求。

使命/愿景：

能被使命驱动的生命更是少之又少。毛泽东，特蕾莎修女，曼德拉，释迦摩尼都属于这一种。他们的生命中都有超越自己个体需求的目标，因而能唤起生命中更大的能量，甚至不只是自己生命的能量，还能影响更多的人。“让其他人的生活因你的行动而有所不同”就是经济学家熊彼得赋予自己的使命。我们烛光所做的资助贫困高中生的项目也是希望用自己的行动，帮助更多的孩子。在这个过程当中，也需要付出很多，放弃很多，不仅要自己做，还要影响其他人参与，也有很多挑战个性和超出个人能力的事情。但是当我们看到孩子们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看到他们那么纯真，心底荡漾起的幸福是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的。利他的使命带给人的勇气可以让人克服重重困难，唤醒最大的能量。 

孩子们的理想

所以，如果一个农村的孩子，一个农村贫困家庭的孩子，想要改变命运，想要拥有一个精彩的人生，不能靠拱白菜。而且在我和这么多的孩子接触下来，没有人想要去拱白菜。相反，如果你有机会听到，这些孩子的理想，让人钦佩。 

几年前我采访了十位烛光资助的，来自宁夏刚刚参加完高考的贫困家庭的孩子，采访的主题就是聊他们的梦想。原本以为这个话题对孩子们会很难（因为对很多城市里的白领，这个问题就很难），没想到说到梦想，孩子们个个侃侃而谈，而我则为之无比动容。有个普通话很标准的姑娘想做欧阳夏丹一样的主持人；还有一个羞涩的女孩想做一个摄影师，用镜头拍摄真正的农村，让外面的世界看到；印象很深的一个男孩子，高中就已经读完了亚当斯密的《国富论》（让我这个金融专业的人汗颜），说自己的理想是做一位真正的经济学家，为中国能够在世界发声做出贡献……（见我的另一篇文章《不要让贫穷成为孩子梦想的绊脚石》发表于2018年6月27日，首席商业评论）

我们在高考最后一门结束后第一时间冲进校园，站在教学楼跟前忐忑不安的等着孩子们出来。孩子们看到我们也很激动，马上聚拢过来，叽叽喳喳七嘴八舌的说着，数学题难，没有考得很好，有的还面带愁云，有的则早已咧开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一副放松与开心。 

我们在学校的会议里拉着家常，回忆着三年前的相见，高中生活中有烛光的点点滴滴，还有，今天的告别。有的孩子还记得家访时自己因为太害羞差点没能进到弘毅班，说起烛光的细心逢年过节给同学们送来的小礼物。看着孩子们都从害羞的娃子出落成了大人，言语中有了更多的成熟和担当，我们喜在心头。

 以下节选自给孩子们的毕业赠言，作为本文的结束 

尽管这个世界此时没有赐给你财富和舒适，请你仍然拥有乐观

尽管这个世界有很多不如意甚至残酷，请你仍然秉承善良

尽管这个世界也有虚伪和不堪，请你仍然留住赤诚

尽管这个世界的路充满未知和坎坷，请你仍然充满勇气

尽管这个世界有时黑暗，请你始终能点亮自己心中的那盏灯

这个世界不完美，但请你不要蜷缩在角落里，不要躺平，请你拥抱这个世界，因为你自己心里的灯，足以让你光芒万丈，照亮自己，也照亮更多的生命。我相信，你们的未来，比我们闪亮。

孩子们如此坚韧、单纯、对未来充满希望，也请我们这些城里人，给这些孩子们以爱、包容、鼓励和帮助。